芒果体育在今天,人们对干净有了越来越严格的要求,尤其是在一座大型都市里,24小时一尘不染、光洁如新的公共空间是现代文明的标志,仿佛不如此,我们就会遁入某种失序之中。
本文选自《我的母亲做保洁》,作者张小满近距离地记录了母亲春香在深圳打工的生活,全天候无死角的干净背后,其实是保洁人员被辛酸的现实窘境。
商场是消费主义的产物,是景观社会的极致呈现。它以便利、干净和香喷喷的氛围,营造幸福的气泡。每一个走进商场的人,都会被门口穿白色套装的保安欢迎。总有几个住在周边的老太太,也可能是保姆,在商场带孩子,一待就是一整天,吃饭、购物。母亲感叹还是有钱人的生活舒服。
我总在想,是谁在为消费者创造这幸福的镜像呢?是像我母亲一样的保洁员,还有理货员、店员、服务员、保安……而我们作为消费者十分轻松就得到了这一切。在母亲未在这家商场做保洁之前,我也无数次出人这里,吃过椰子鸡,买过生活用品,买过花,看过电影……如今,正是因为母亲的眼睛,我才真正看到了干净背后的付出是什么。
我们租住的房子是小小的两室一厅,一个月的房租加水电费6000多块。母亲给老家亲戚打电话,尤其我在她旁边的时候,总是很大声地跟亲戚表达她很幸运,要不是女儿在这里,她都没有机会来看这座城市,来做这份“轻松”的工作。虽然这些对话里有些讨好的意味但我还是为母亲高兴。
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的前一天,母亲辞去了超级商场的保洁工作,休养身体。她很开心,达成了自己的挣钱目标。每次工资到账的那一天,她都要让我查查数目有没有错。
老家的亲戚们打来电话,询问母亲在深圳的工作情况。母亲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在深圳做保洁。她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地含糊其辞:“做做歇歇,不是天天都做工,挣得不多。”
就保洁员的微妙心理来说,他们希望商场里人越少越好。这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脚印、手印要去擦拭,也不会有那么多奶茶杯、脏纸巾、头发、广告纸口罩需要捡拾。然而,对商场来说,顾客是上帝,只要不是发生特殊情况,它就敞开大门,从早上10点到晚上10点。保洁员们需要保证,每一个顾客走进商场看到的一切都是干净的,这是引发消费的前提。她们几乎不能停下来,每一个毛孔都要被“劳作”填满,这也是管理处采取两班制的缘由,早7点至下午3点,或下午3点至晚上11点。有的保洁员会选择连上两班,一天工作16个小时。母亲选的是白班,她到下午3点就可以下班了。
打扫卫生间被母亲认为是商场里最适合她的岗位,因为不用过多走动且面积不大。但这个岗位需要连上16个小时,况且早有别的阿姨在岗,不会轻易退让。虽然知道自己的岗位任务艰巨,母亲还是决定先干起来。
她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收拾完下楼,出小区,走一段马路,过红绿灯,扫码,跟保安打招呼,坐货梯,到达商场负一层管理处,这时大概6点50分。录入指纹打完卡,经理会给他们开一个简单的早会,分配一天的活儿。然后她就要立即开始工作了。
她最集中工作的时间在上午10点以前。10点,是商场开门的时间,她和她的同事们必须确保给顾客呈现一个干净得发光的商场。经理对保洁员的要求更严格,不能在眼见的范围内有一丝污渍。母亲先花一个多小时拖地板,然后用半小时擦电梯,给电梯消毒。这中间,她去地下车库的水龙头下洗两次拖把。
擦栏杆是所有流程里最简单的活儿,被母亲放在了最后,这是她做事的逻辑,把最难的先做完。10点半,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一些没来得及吃早饭的保洁员,便会抓紧时间吃点东西。这同时也是午餐时间,上白班的保洁员是没有中午休息时间的,唯一的吃饭时间便是这半小时。为了方便,母亲头天晚上就会准备好自己的饭食,放在帆布包里,到吃饭时间拿出来在微波炉里热好。十几个保洁员只有一个微波炉,谁先热到饭要靠抢。
吃完饭之后,她所有工作内容便是拿着清洁包在负一层来回转悠。遇上有污渍的地方,用毛巾擦干净,圈又一圈。到下午3点下班前,这5个小时的工作显得很无聊,也是异常难熬的时光。长时间来回走动对母亲来说不仅无趣,也会影响她的腿。但是在当初入职的时候,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她向经理隐瞒了自己腿部曾患滑膜炎的事。她也不能随意跟商场里的其他人说话,被经理看到了会被批评不务正业,某种程度上,这压抑了她爱表达的天分——她必须时刻在场芒果体育,况且,商场里到处是监控。
每隔一个小时,母亲都要去电梯间的签到表上签到。母亲自从十岁离开校园后,再没拿起笔写过字。签到表里,她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春香”这两个字共十八笔芒果体育,母亲要写上三十秒,一笔一画凑起来,超出了边框。
按照保洁公司对保洁员的规定,保洁员在工作的8小时内,不能停下来休息,商场公共区域里也没有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凳子。母亲只能趁监管不在的时候,溜去女洗手间进门处的长凳上歇几分钟。
负责给这家商场做保洁的是一家环境类外包公司,专门承接各个商场、写字楼、小区、政府单位的保洁绿化工作。他们是乙方,商场是甲方。商场的管理处有一支专门监督保洁员的队伍,大多是年轻男女。他们的工作任务是在需要清洁的区域巡逻,及时发现保洁员没打扫干净的地方——有时候是纸团,有时候是口罩,有时候是饮料杯,有时候是树叶,有时候是泼酒在地板的污渍,五花八门。他们会把这些遗弃在地板上的垃圾拍照发到微信群里。每次“垃圾”被监督人员在有领导的大群里公开发出时,母亲的经理就会如临大敌,毕竟是让甲方不满意了,她会立马通知相应责任区域的保洁员去打扫,严重一点则会罚款。这就跟我自己若在公司犯了错,老板也会立马让我把错误弥补回来一样。权力都是分层传递的,我们都在这个系统里。
母亲是天生的跟人熟络的高手。还在农村生活的时候,她能在干完农活回家的路上,在沿路每一户人家的门口唠嗑。初来深圳的她对一切都感到新鲜,也常把她在工作中的一些见闻告诉我。我注意到深圳老年保洁员群体,便是由于我的母亲,她是我的另一双眼睛,帮我看到了这个城市里一些被遮蔽的现实。
和商场里同是做保洁的同龄人熟悉之后,母亲发现,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靠着超市卖剩的面包、水果度日。有时候,附近酒店自助餐剩下的白米饭也会被这些保洁员捡来当作第二天的主食。有一个患有糖尿病的保洁员,每天的三餐就是将这些捡来的、冻在冰柜里的白米饭拌上老干妈,用开水化开了吃。
整个商场不止一个像母亲这样隐瞒身体疾病来做保洁的人。大多是胃病、糖尿病等一些慢性病,短时间内不会影响人的生命。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便不把自己身体上的毛病当一回事,硬撑着,硬熬着。
像母亲这样只上工8个小时的是极少数。大多数保洁员是连上两班,16个小时,意味着没什么休息时间,常常有保洁员在商场的角落里靠着墙就睡着了,开着会就睡着了。他们尽可能想办法休息,比如频繁地去厕所,但去多了也不行,被监管发现,会在群里通报批评。
这些保洁员里,有一部分是因为儿女在深圳工作,跟随儿女而来,比如我的母亲;有一些是为了摆脱无意义的婚姻;有些是为了给儿子挣钱娶媳妇。更多是跟我母亲一样,给自己攒点养老钱,同时找点事干。还有人就是为了活下来。一位六十二岁的保洁员被老乡带到这家商场前,曾在北京扫过五年马路,北京的冬天太冷了,冻得手脸皲裂,痛得不行,一个月也只有3000多块。他来深圳,最大的理由是,深圳冬天不冷,他很担心在北京有一天冻死在路上都没人知道。
在商场里负责负一楼和负二楼四个女卫生间清洁工作的,是海棠阿姨。负二楼连着停车场,负一楼连通地铁,人来人往,海棠阿姨每天工作16个小时,一个月的工资5300元芒果体育,为了挣到这些钱,她没有可以喘息的片刻芒果体育,不停地来回于被水淋湿的台面,装满脏纸团的垃圾桶,被弄脏的马桶。
海棠阿姨做这样的工作已经五年了。她是广西人,与母亲同岁。她住在保洁公司为员工提供的宿舍里,八个人住一个单间。她没有时间做饭,常常捡拾商场面包店当天卖不完的面包吃,还把捡来的面包送给过母亲,在来深圳做保洁之前,她和丈夫在东莞一家玩具厂待了六年,每年正月去,年底回,一开始底薪只有900多,工资慢慢涨,到后来有2000多,再后来,公司要从东莞搬迁,厂里赔了他们几千块钱,夫妻俩就辞了工。
在玩具厂之前,她则在老家广东人开的烟花爆竹厂里做工;再往前,她在家乡的乌石矿山上捡矿卖钱。海棠阿姨有四个姐妹,她是老三,跟我母亲一样没读几天书。
此时,她的儿子在广州模具厂打工,丈夫在老家装修自家房子——夫妻俩投了几十万在那栋三层小楼上。盖楼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儿子。儿子二十九岁了,尚未结婚,海棠阿姨心里很着急。母子俩虽然在相邻的城市打工,但很少见面。海棠阿姨说:“我没休息时间,不能陪他。”
老董是整个超级商场里得到最多表扬的保洁员。他来自云南,岗位与海棠阿姨相同,负责商场负一楼和负二楼男卫生间的清洁。工作区域包含:洗手间的所有门把手、洗手台、水龙头、马桶、墙面、地面、垃圾桶、地漏。除清晨的一次大清洁,从早上8点至深夜11点,卫生间要每小时保洁一次,老董连轴转。他的工作很繁琐,但他做得很认真,从不敷衍。老董是超级商场唯一一个从来没有被投诉过的保洁员。经理开会的时候当着其他保洁员的面表扬老董:“你们都向老董学习,老董做的都不用我管。”但除了口头表扬,老董从未得到过物质奖励。
保洁员是商场的隐形人,站在边缘处。商场对干净近乎失控的追求是通过保洁员的个人时间被严重剥夺而实现的。老董的时间被压榨到极致。“商场不让坐,一直干。”老董每天要工作16个小时,一天要走三万多步他的脚后跟很痛,起了水泡,走起路一瘸一瘸的。他每天6点钟起床,凌晨才回到位于城中村的宿舍,还要煮第二天的饭菜、洗衣服,一天只能睡5个小时。2020年初,老董和弟弟及一位同姓叔伯一起来商场做保洁,保洁员们把他们三个称为老董、小董和董师傅。他们三人都上连班,互相关照,替对方热饭、带饭。有时,餐馆打烊前剩下的饭菜,好心的店员会送给老董,这样他深夜回家就不用再做饭了。
算上加班,老董一个月可以挣6000块,这些钱大部分都拿来补贴大儿子。老董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做上门女婿,不用怎么操心。令他操心的是患有糖尿病的大儿子,没法打工赚钱,要靠胰岛素和降血糖的药维持基本健康。儿媳妇在老家带孩子。“我没有办法。”老董说,在老董瘸着腿,一遍遍上楼下楼,往返于两个卫生间,洗洗刷刷的同时,商场播放的背景音乐是《天鹅》。这首优雅又温柔的大提琴纯音乐在干净的空间里流淌,让人感到舒缓。
来到超级商场的人因为这柔美惬意的音乐会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驻足更久时间。无论贫穷或富有,来到超级商场,人都只有一个代称——“消费者”。消费者们慢悠悠地闲逛,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停下来,获得一份安心和归属感。就像五星级酒店的大堂,永远有令人舒心的音乐,打着“欢迎回家”的广告语,顾客付出金钱,收获满足与幸福。
在舒缓的音乐节奏里,老董停不下来。他看得很明白:“公司为了节省成本,宁愿让一个人多干,也不愿意多招人。”不久后,老董的弟弟因为回老家参加女儿的婚礼,丢了在超级商场的工作。弟弟之后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江南厨子”杀鱼,一个月5000多。老董还留在超级商场做厕所清洁。他快六十了,也许过一段时间,环境公司就不要六十岁以上的人了。“能干一天是一天。”
图片丨选自电影《甜蜜蜜》(1996)《英雄本色》(1986)《重庆森林》(1994)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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